梁實秋寫的經典散文

時間:2022-08-31 10:45:13 梁實秋 我要投稿

梁實秋寫的經典散文(精選9篇)

  在平日的學習、工作和生活裡,大家一定看過散文吧?散文是一種以記叙或抒情為主,取材廣泛、筆法靈活、篇幅短小、情文并茂的文學樣式。那麼,你會寫散文嗎?以下是小編為大家整理的梁實秋寫的經典散文,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

梁實秋寫的經典散文(精選9篇)

  梁實秋寫的經典散文 篇1

  我們中國人是最怕旅行的一個民族。鬧饑荒的時候都不肯輕易逃荒,甯願在家鄉吃青草啃樹皮吞觀音土,生怕離鄉背井之後,在旅行中流為餓莩,失掉最後的權益 —壽終正寝。至于席豐履厚的人更不願輕舉妄動,牆上挂一張圖畫,看看就可以當“卧遊”,所謂“一動不如一靜”。說穿了“太陽下沒有新鮮事物”。号稱山川形勝,還不是幾堆石頭一汪子水?我記得做小學生的時候,郊外踏青,是一樁心跳的事,多早就籌備,起個大早,排成隊伍,擎着校旗,鼓樂前導,事後下星期還得作一篇《遠足記》,才算功德圓滿。旅行一次是如此的莊嚴!我的外祖母,一生住在杭州城内,八十多歲,沒有逛過一次西湖,最後總算去了一次,但是自己不能行走,擡到了西湖,就沒有再回來—葬在湖邊山上。

  古人雲,“一生能着幾兩屐?”這是勸人及時行樂,莫怕多費幾雙鞋。但是旅行果然是一樁樂事嗎?其中是否含着有多少苦惱的成分呢?

  出門要帶行李,那一個幾十斤重的五花大綁的鋪蓋卷兒便是旅行者的第一道難關。要捆得緊,要捆得俏,要四四方方,要見棱見角,與稀松露餡的大包袱要迥異其趣,這已經就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所能勝任的了。關卡上偏有好奇人要打開看看,看完之後便很難得再複原。“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很多人在打完鋪蓋卷兒之後就覺得遊興已盡了。在某些國度裡,旅行是不需要攜帶鋪蓋的,好像凡是有床的地方就有被褥、有被褥的地方就有随時洗換的被單,—旅客可以無牽無挂,不必像蝸牛似的頂着安身的家夥走路。攜帶鋪蓋究竟還容易辦得到,但是沒聽說過帶着床旅行的,天下的床很少沒有臭蟲設備的。我很懷疑一個人于整夜輸血之後,第二天還有多少精神遊山逛水。我有一個朋友發明了一種服裝,按着他的頭軀四肢的尺寸做了一件天衣無縫的睡衣,人鑽在睡衣裡面,隻留眼前兩個窟窿,和外界完全隔絕,—隻是那樣子有些像是KKK,夜晚出來曾經幾乎吓死一個人!

  原始的交通工具,并不足為旅客之苦。我覺得“滑竿”“架子車”都比飛機有趣。“禦風而行,泠然善也”,那是神仙生涯。在塵世旅行,還是以腳能着地為原則。我們要看朵朵的白雲,但并不想在雲隙裡鑽出鑽進;我們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但并不想把世界縮成假山石一般玩物似的來欣賞。我惋惜米爾頓所稱述的中土有“挂帆之車”尚不曾坐過。交通工具之原始不是病,病在于舟車之不易得,車夫舟子之不易纏,“衣帽自看”固不待言,還要提防青紗帳起。劉伶 “死便埋我”,也不是準備橫死。

  旅行雖然夾雜着苦惱,究竟有很大的樂趣在。旅行是一種逃避,—逃避人間的醜惡。“大隐藏人海”,我們不是大隐,在人海裡藏不住。豈但人海裡安不得身,在家園也不容易遁迹。成年的圈在四合房裡,不必仰屋就要興歎,成年的看着家裡的那一張臉,不必牛衣也要對泣。家裡面所能看見的那一塊青天,隻有那麼一大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清風明月,在家裡都不能充分享用,要放風筝需要舉着竹竿爬上房脊,要看日升月落需要左右鄰居沒有遮攔。走在街上,熙熙攘攘,磕頭碰腦的不是人面獸,就是可憐蟲。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雖無勇氣披發入山,至少為什麼不帶着一把牙刷捆起鋪蓋出去旅行幾天呢?在旅行中,少不了風吹雨打,然後倦飛知還,覺得“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樣便可以把那不可容忍的家變成為暫時可以容忍的了。下次忍耐不住的時候,再出去旅行一次。如此的折騰幾回,這一生也就差不多了。

  旅行中沒有不感覺枯寂的,枯寂也是一種趣味。哈茲利特Hszlitt主張在旅行時不要伴侶,因為:“如果你說路那邊的一片豆田有股香味,你的伴侶也許聞不見。如果你指着遠處的一件東西,你的伴侶也許是近視的,還得戴上眼鏡看。”一個不合意的伴侶,當然是累贅。但是人是個奇怪的動物,人太多了嫌鬧,沒人陪着嫌悶。耳邊嘈雜怕吵,整天咕嘟着嘴又怕口臭。旅行是享受清福的時候,但是也還想拉上個伴。隻有神仙和野獸才受得住孤獨。在社會裡我們覺得面目可憎語言無味的人居多,避之唯恐或晚,在大自然裡又覺得人與人之間是親切的。到美國落矶山上旅行過的人告訴我,在山上若是遇見另一個旅客,不分男女老幼,一律脫帽招呼,寒喧一兩句。這是很有意味的一個習慣。大概隻有在曠野裡我們才容易感覺到人與人是屬于一門一類的動物,平常我們太注意人與人的差别了。

  真正理想的伴侶是不易得的,客廳裡的好朋友不見得即是旅行的好伴侶,理想的伴侶須具備許多條件,不能太髒,如嵇叔夜“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太悶癢不能沐”,也不能有潔癬,什麼東西都要用火酒揩,不能如泥塑木雕,如死魚之不張嘴,也不能終日喋喋不休,整夜鼾聲不已,不能油頭滑腦,也不能蠢頭呆腦,要有說有笑,有動有靜,靜時能一聲不晌的陪着你看行雲,聽夜雨,動時能在草地上打滾像一條活魚!這樣的伴侶那裡去找?

  梁實秋寫的經典散文 篇2

  “我愛一切舊的東西——老朋友,舊時代,舊習慣,古書,陳釀;而且我相信,陶樂賽,你一定也承認我一向是很喜歡一位老妻。”這是高爾斯密的名劇《委曲求全》中那位守舊的老頭兒哈德卡索先生說的話。他的夫人陶樂賽聽了這句話,心裡有一點高興,這風流的老頭子還是喜歡她,但是也不是沒有一點愠意,因為這一句話的後半段說透了她的老。

  這句話的前半段沒有毛病,他個人有此癖好,幹别人什麼事?而且事實上有很多人頗具同感,也覺得一切東西都是舊的好,除了朋友、時代、習慣、書、酒之外,有數不盡的事物都是越老越古越舊越陳越好。所以有人把這半句名言用花體正楷字母抄了下來,裝在玻璃框裡,挂在牆上,那意思好像是在向喜歡除舊布新的人挑戰。

  俗語說,“人不如故,衣不如新”。其實,衣着之類還是舊的舒适。新裝上身之後,東也不敢坐,西也不敢靠,戰戰兢兢。我看見過有人全神貫注在他的新西裝褲管上的那一條直線,坐下之後第一樁事便是用手在膝蓋處提動幾下,生恐膝部把他的筆直的褲管撐得變成了口袋。人生至此,還有什麼趣味可說!看見過愛因斯坦的小照麼?他總是披着那一件敞着領口胸懷的松松大大的破夾克,上面少不了煙灰燒出的小洞,更不會沒有一片片的汗斑油漬,但是他在這件破舊衣裳遮蓋之下優哉遊哉的神遊于太虛之表。

  《世說新語》記載着:“桓車騎不好着新衣,浴後婦故進新衣與,車騎大怒,催使持去,婦更持還,傳語雲,‘衣不經新,何由得故?’桓公大笑着之。”桓沖真是好說話,他應該說,“有舊衣可着,何用新為?”也許他是為了保持阃内安甯,所以才一笑置之。“殺頭而便冠”的事情,我還沒有見過;但是“削足而适履”的行為,則頗多類似的例證。一般人穿的鞋,其制作設計很少有顧到一隻腳是有五個趾頭的,穿這樣的鞋雖然無需“削”足,但是我敢說五個腳趾絕對缺乏生存空間。有人硬是覺得,新鞋不好穿,敝屣不可棄。

  “新屋落成”金聖歎列為“不亦快哉”之一,快哉盡管快哉,随後那“樹小牆新”的一段暴發氣象卻是令人難堪。“欲存老蓋千年意,為覓霜根數寸栽”,但是需要等待多久!一棟建築要等到相當破舊,才能有“樹林陰翳,鳥聲上下”之趣,才能有“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之樂。西洋的庭園,不時的要剪草,要修樹,要打扮得新鮮耀眼,我們的園藝的标準顯然的有些不同,即使是帝王之家的園囿也要在亭閣樓台畫棟雕梁之外安排一個“濠濮間”、“諧趣園”,表示一點點陳舊古老的蕭瑟之氣。至于講學的上庠,要是牆上沒有多年蔓生的常春藤,基腳上沒有遠年積留的苔藓,那還能算是第一流麼?

  舊的事物之所以可愛,往往是因為它有内容,能喚起人的回憶。例如陽曆盡管是我們正式采用的曆法,在民間則陰曆仍不能廢,每年要過兩個新年,而且隻有在舊年才肯“新桃換舊符”。明知地處亞熱帶,仍然未能免俗要煙熏火燎的制造常常帶有屍味的臘肉。端午的龍舟粽子是不可少的,有幾個人想到那“露才揚己怨怼沉江”的屈大夫?還不是舊俗相因虛應故事?中秋賞月,重九登高,永遠一年一度的引起人們的不可磨滅的興味。甚至臘八的那一鍋粥,都有人難以忘懷。至于供個人賞玩的東西,當然是越舊越有意義。一把宜興砂壺,上面有陳曼生制銘镌句,縱然破舊,氣味自然高雅。

  “樗蒲錦背元人畫,金粟箋裝宋版書”更是足以使人超然遠舉,與古人遊。我有古錢一枚,“臨安府行用,準參百文省”,把玩之餘不能不聯想到南渡諸公之觀賞西湖歌舞。我有胡桃一對,祖父常常放在手裡揉動,噶咯噶咯的作響,後來又在我父親手裡揉動,也噶咯噶咯的響了幾十年,圓滑紅潤,有如玉髓,真是先人手澤,現在輪到我手裡噶咯噶咯的響了,好幾次險些兒被我的兒孫輩敲碎取出桃仁來吃!每一個破落戶都可以拿了幾件舊東西來,這是不足為奇的事。國家亦然。多少衰敗的古國都有不少的古物,可以令人驚羨,欣賞,感慨,唏噓!

  舊的東西之可留戀的地方固然很多,人生之應該日新又新的地方亦複不少。對于舊日的典章文物我們盡管喜歡贊歎,可是我們不能永遠盤桓在美好的記憶境界裡,我們還是要回到這個現實的地面上來。在博物館裡我們面對商周的吉金,宋元明的書畫瓷器,可是溜酸雙腿走出門外便立刻要面對擠死人的.公共汽車,醜惡的市招,和各種飲料一律通用的玻璃杯!

  舊的東西大抵可愛,惟舊病不可複發。諸如夜郎自大的脾氣,奴隸制度的殘餘,懶惰自私的惡習,蠅營狗苟的醜态,畸形病态的審美觀念,以及罄竹難書的諸般病症,皆以早去為宜,舊病才去,可能新病又來,然而總比舊疴新恙一時并發要好一些,最可怕的是,倡言守舊,其實隻是迷戀骸骨;唯新是骛,其實隻是摭拾皮毛,那便是新舊之間兩俱失之了。夢

  莊子·大宗師:“古之真人,其寝不夢。”注:“其寝不夢,神定也,所謂至人無夢是也。”作到至人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要物我兩忘,“嗒然若喪其耦”才行。偶然接連若幹天都是一夜無夢,混混噩噩的睡到大天光,這種事情是常有的,但是長久的不作夢,誰也辦不到。有時候想夢見一個人,或是想夢作一件事,或是想夢到一個地方,拼命的想,熱烈的想,刻骨镂心的想,偏偏想不到,偏偏不肯入夢來。有時候沒有想過的,根本不曾起過念頭,而且是荒謬絕倫的事情,竟會竄入夢中,突如其來,揮之不去,好驚、好怕、好窘、好羞,至于我們所企求的夢,或是值得一作的夢,那是很難得一遇的事,即使偶有好夢,也往往被不相幹的事情打斷,矍然而覺。大緻講來,好夢難成,而噩夢連連。

  我小時候常作的一種夢是下大雪。北國冬寒,雪虐風饕原是常事,哪有一年不下雪的?在我幼小心靈中,對于雪沒有太大的震撼,頂多在院裡堆雪人、打雪仗。但是我一年四季之中經常夢雪;差不多每隔一二十天就要夢一次。對于我,雪不是“戰退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張承吉句),我沒有那種狂想。也沒有白居易“可憐今夜鵝毛雪,引得高情鶴氅人”那樣的雅興。更沒有柳宗元“獨釣寒江雪”的那分幽獨的感受。

  雪隻是大片大片的六出雪花,似有聲似無聲的、沒頭沒腦的從天空篩将下來。如果這一場大雪把地面上的一切不平都勻稱的遮覆起來,大地成為白茫茫的一片,像韓昌黎所謂“凹中初蓋底,凸處盡成堆”,或是相傳某公所謂的“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我一覺醒來便覺得心曠神怡,整天高興。若是一場風雪有氣無力,隻下了薄薄一層,地面上的枯枝敗葉依然暴露,房頂上的瓦栊也遮蓋不住,我登時就會覺得哽結,醒後頭痛欲裂,終朝寡歡。這樣的夢我一直作到十四五歲才告停止。

  緊接着常作的是另一種夢,夢到飛。不是像一朵孤雲似的飛,也不是像抟扶搖而上九萬裡的大鵬,更不是徐志摩在《想飛》一文中所說“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太空裡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回陸地。淩空去看一個明白……”,我沒有這樣規模的豪想。我夢飛,是腳踏實地的兩腿一彎,向上一縱,就離了地面,起先是一尺來高,漸漸上升一丈開外,兩腳輕輕擺動,就毫不費力的越過了影壁,從一個小院竄到另一個小院,左旋右轉,夷猶如意。

  這樣的夢,我經常作,像潘彼得“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說飛就飛,來去自如。醒來之後,就覺得渾身通泰。若是在夢裡兩腿一踹,竟飛不起來,身像鉛一般的重,那麼醒來就非常沮喪,一天不痛快。這樣的夢作到十九歲就不再有了。大概是潘彼得已經長大,而我像是雪萊《西風歌》所說的“落在人生的荊棘上了!”

  成年以後,我過的是夢想颠倒的生活,白天夢作不少,夜夢卻沒有什麼可說的。江淹少時夢人授以五色筆,由是文藻日新。

  王夢大筆如椽,果然成大手筆。李白少時筆頭生花,自是天才贍逸,這都是奇迹。說來慚愧,我有過一枝小小的可以旋轉筆芯的四色鉛筆,我也有過一幅朋友畫贈的“夢筆生花圖”,但是都無補于我的文思。我的親人、我的朋友送給我的各式各樣的大小精粗的筆,不計其數,就是沒有夢見過五色筆,也沒有夢見過筆頭生花。至于黃帝之夢遊華胥、孔子之夢見周公、莊子之夢為蝴蝶、陶侃之夢見天門,不消說,對我更是無緣了。我常有噩夢,不是出門迷失,找不着歸途,到處“鬼打牆”,就是内急找不到方便之處,即使找得了地方也難得立足之地,再不就是和惡人打鬥而四肢無力,結果大概都是大叫一聲而覺。像黃粱夢,南柯一夢……那樣的豐富經驗,縱然是夢不也是很快意麼?

  夢本是幻覺,迷離惝恍,與過去的意識或者有關,與未來的現實應是無涉,但是自古以來就把夢當兆頭。晉皇甫谧《帝王世紀》說:皇帝作了兩個大夢,一個是“大風吹天下之塵垢皆去”,一個是“人執千鈞之弩驅羊萬群”,于是他用江湖上拆字的方法占夢,依前夢“得風後于海隅,登以為相”,依後夢“得力牧于大澤,進以為将。”據說黃帝還著了《占夢經》十一卷。

  假定黃帝軒轅氏是于公元前二六九八年即帝位,他用什麼工具著書,其書如何得傳,這且不必追問周禮春官證實當時有官專司占夢之事,“觀天地之會,辨陰陽之氣,以日月星辰,占六夢之吉兇,一曰正夢,二曰噩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後世沒有占夢的官,可是夢為吉兇之兆,這種想法仍深入人心。如今一般人夢棺材,以為是升官發财之兆;夢糞便,以為是黃金萬兩之征。何況自古就有傳說,夢熊為男子之祥,夢蘭為婦人有身,甚至夢見自己的肚皮上生出一棵大松樹,謂為将見人君,真是癡人說夢。

  梁實秋寫的經典散文 篇3

  我要說的臉譜不是舊劇裡的所謂“整臉”“碎臉”“三塊瓦”之類,也不是麻衣相法裡所謂觀人八法“威、厚、清、古、孤、薄、惡、俗”之類。我要談的臉譜乃是每天都要映入我們眼簾的形形色色的活人的臉。舊戲臉譜和麻衣相法的臉譜,那乃是一些聰明人從無數活人臉中歸納出來的幾個類型公式,都是第二手的資料,可以不管。

  古人雲“人心不同,各如其面”,那意思承認人面不同是不成問題的。我們不能不歎服人類創造者的技巧的神奇,差不多的五官七竅,但是部位配合,變化無窮,比七巧闆複雜多了。對于什麼事都講究“統一”“标準化”的人,看見人的臉如此複雜離奇,恐怕也無法訓練改造,隻好由它自然發展罷?假使每一個人的臉都像是從一個模子裡翻出來的,一律的濃眉大眼,一律的虎額龍隼,在排起隊來檢閱的時候固然甚為壯觀整齊,但不便之處必定太多,那是不可想像的。人的臉究竟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否則也就無所謂譜。就粗淺的經驗說,人的臉大别為二種,一種是令人愉快的,一種是令人不愉快的。凡是常态的,健康的,活潑的臉,都是令人愉快的,這樣的臉并不多見。令人不愉快的臉,心裡有一點或很多不痛快的事,很自然的把臉拉長一尺,或是罩上一層陰霾,但是這張臉立刻形成人與人之間的隔閡,立刻把這周圍的氣氛變得陰沉。假如,在可能範圍之内,努力把臉上的筋肉松弛一下,嘴角上挂出一個微笑,自己費力不多,而給予人的快感甚大,可以使得這人生更值得留戀一些。我永不能忘記那永長不大的孩子潘彼得,他嘴角上永遠挂着一顆微笑,那是永恒的象征。一個成年人若是完全保持一張孩子臉,那也并不是理想的事,除了給“嬰兒自己藥片”作商标之外,也不見得有什麼用處。不過赤子之天真,如在臉上還保留一點痕迹,這張臉對于人類的幸福是有貢獻的。令人愉快的臉,其本身是愉快的,這與老幼妍媸無關。醜一點,黑一點,下巴長一點,鼻梁塌一點,都沒有關系,隻要上面漾着充沛的活力,便能輻射出神奇的光彩,不但有光,還有熱,這樣的臉能使滿室生春,帶給人們興奮、光明、調諧、希望、歡欣。一張眉清目秀的臉,如果恹恹無生氣,我們也隻好當做石膏像來看待了。

  我覺得那是一個很好的遊戲:早起出門,留心觀察眼前活動的臉,看看其中有多少類型,有幾張使你看了一眼之後還想再看?

  不要以為一個人隻有一張臉。女人不必說,常常“上帝給她一張臉,她自己另造一張。”不塗脂粉的男人的臉,也有“卷簾”一格,外面擺着一副面孔,在适當的時候呱嗒一聲如簾子一般卷起,另露出一副面孔。“傑克博士與海德先生”那不是寓言。誤入仕途的人往往養成這一套本領。對下司道貌岸然,或是面部無表情,像一張白紙似的,使你無從觀色,莫測高深,或是面皮繃得像一張皮鼓,臉拉得驢般長,使你在他面前覺得矮好幾尺!但是他一旦見到上司,驢臉得立刻縮短,再往癟裡一縮,馬上變成柿餅臉,堆下笑容,直線條全彎成曲線條,如果見到更高的上司,連笑容都凝結得堆不下來,未開言嘴唇要抖上好大一陣,臉上作出十足的誠惶誠恐之狀。簾子臉是傲下媚上的主要工具,對于某一種人是少不得的。

  不要以為臉和身體其他部分一樣的受之父母,自己負不得責。不,在相當範圍内,自己可以負責的,大概人的臉生來都是和善的,因為從嬰兒的臉看來,不必一定都是顔如渥丹,但是大概都是天真無邪,令人看了喜歡的。我還沒見過一個孩子帶着一副不得善終的臉,臉都是後來自己作踐壞了的,人們多半不體會自己的臉對于别人發生多大的影響。臉是到處都有的。在送殡的行列中偶然發現的哭喪臉,作訃聞紙色,眼睛腫得桃兒似的,固然難看。一行行的囚首垢面的人,如稻草人,如喪家犬,臉上作黃蠟色,像是才從牢獄裡出來,又像是要到牢獄裡去,凸着兩隻沒有神的大眼睛,看着也令人心酸。還有一大群心地不夠薄臉皮不夠厚的人,滿臉泛着平價米色,嘴角上也許還沾着一點平價油,身穿着一件平價布,一臉的愁苦,沒有一絲的笑容,這樣的臉是頗令人不快的。但是這些貧病愁苦的臉還不算是最令人不愉快,因為隻是消極的令人心裡堵得慌,而且稍微增加一些營養(如肉糜之類)或改善一些環境,臉上的神情還可以漸漸恢複常态。最令人不快的是一些本來吃得飽,睡得着,紅光滿面的臉,偏偏帶着一股肅殺之氣,冷森森地拒人千裡之外,看你的時候眼皮都不擡,嘴撇得瓢兒似的,冷不防擡起眼皮給你一個白眼,黑眼球不知翻到那裡去了,脖梗子發硬,腦殼朝天,眉頭皺出好幾道熨鬥都熨不平的深溝——這樣的神情最容易在官辦的業務機關的櫃台後面出現。遇見這樣的人,我就覺到惶惑:這個人是不是昨天賭了一夜以緻睡眠不足,或是接連着腹洩了三天,或是新近遭遇了什麼闵兇,否則何以乖戾至此,連一張臉的常态都不能維持了呢。

  梁實秋寫的經典散文 篇4

  最令人怵目驚心的一件事,是看着鐘表上的秒針一下一下的移動,每移動一下就是表示我們的壽命已經縮短了一部分。再看看牆上挂着的可以一張張撕下的日曆,每天撕下一張就是表示我們的壽命又縮短了一天。因為時間即生命。沒有人不愛惜他的生命,但很少人珍視他的時間。如果想在有生之年做一點什麼事,學一點什麼學問,充實自己,幫助别人,使生命成為有意義,不虛此生,那麼就不可浪費光陰。這道理人人都懂,可是很少人真能積極不懈的善于利用他的時間。

  我自己就是浪費了很多時間的一個人。我不打麻将,我不經常的聽戲看電影,幾年中難得一次,我不長時間看電視,通常隻看半個小時,我也不串門子閑聊天。有人問我:“那麼你大部分時間都做了些什麼呢?”我痛自反省,我發現,除了職務上的必須及人情上所不能免的活動之外,我的時間大部分都浪費了。我應該集中精力,讀我所未讀過的書,我應該利用所有時間,寫我所要寫的東西,但是我沒能這樣做。我的好多的時間都糊裡糊塗的混過去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例如我翻譯莎士比亞,本來計劃于課餘之暇每年翻譯兩部,二十年即可完成,但是我用了三十年,主要的原因是懶。翻譯之所以完成,主要的是因為活得相當長久,十分驚險。翻譯完成之後,雖然仍有工作計劃,但體力漸衰,有力不從心之感。假使年輕的時候鞭策自己,如今當有較好或較多的表現。然而悔之晚矣。

  再例如,作為一個中國人,經書不可不讀。我年過三十才知道讀書自修的重要。我披閱,我圈點,但是恒心不足,時作時辍。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我如今年過八十,還沒有接觸過易經,說來慚愧。史書也很重要。我出國留學的時候,我父親買了一套同文石印的前四史,塞滿了我的行箧的一半空間,我在外國混了幾年之後又把前四史原封帶回來了。直到四十年後才鼓起勇氣讀了“通鑒”一遍。現在我要讀的書太多,深感時間有限。

  無論做什麼事,健康的身體是基本條件。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有所謂“強迫運動”,我踢破過幾雙球鞋,打斷過幾隻球拍。因此僥幸維持下來最低限度的體力。老來打過幾年太極拳,目前則以散步活動筋骨而已。寄語年輕朋友,千萬要持之以恒的從事運動,這不是嬉戲,不是浪費時間。健康的身體是作人做事的真正的本錢。

  梁實秋寫的經典散文 篇5

  在電影院裡,我們大概都常遇到一種不愉快的經驗。在你聚精會神的靜坐着看電影的時候,會忽然覺得身下坐着的椅子顫動起來,動得很勻,不至于把你從座位裡掀出去,動得很促,不至于把你颠搖入睡,顫動之快慢急徐,恰好令你覺得他讨厭。大概是輕微地震罷?左右探察震源,忽然又不顫動了。在你剛收起心來繼續看電影的時候,顫動又來了。如果下決心尋找震源,不久就可以發現,毛病大概是出在附近的一位先生的大腿上。他的足尖踏在前排椅撐上,繃足了勁,利用腿筋的彈性,很優遊的在那裡發抖。如果這拘攣性的動作是由于羊癫瘋一類的病症的暴發,我們要原諒他,但是不像,他嘴裡并不吐白沫。看樣子也不像是神經衰弱,他的動作是能收能發的,時作對歇,指揮如意。若說他是有意使前後左右兩排座客不得安生,卻也不然。全是陌生人無仇無恨,我們站在被害人的立場上看,這種變态行為隻有一種解釋,那便是他的意志過于集中,忘記旁邊還有别人,換言之,便是“旁若無人”的态度。

  “旁若無人”的精神表現在日常行為上者不隻一端。例如欠伸,原是常事,“氣乏則欠,體倦則伸。”但是在稠人廣衆之中,張開血盆巨口,作吃人狀,把口裡的獠牙顯露出來,再加上伸胳臂伸腿如演太極,那樣子就不免吓人。有人打哈欠還帶音樂的,其聲嗚嗚然,如吹号角,如鳴警報,如猿啼,如鶴唳,音容并茂,禮記,“侍坐于君子,君子欠伸,撰杖履,視日蚤莫,侍坐者請出矣。”是欠伸合于古禮,但亦以“君子”為限,平民豈可援引,對人伸胳臂張嘴,縱不吓人,至少令人覺得你是在逐客,或是表示你自己不能管制你自己的肢體。

  鄰居有叟,平常不大回家,每次歸來必令我聞知。清晨有三聲噴嚏,不隻是清脆,而且宏亮,中氣充沛,根據那聲音之響我揣測必有異物入鼻,或是有人插入紙撚,那聲音撞擊在臉盆之上有金石聲!随後是大排場的漱口,真是排山倒海,猶如骨鲠在喉,又似蒼蠅下咽。再随後是三餐的飽膈,一串串的咯聲,像是下水道不甚暢通的樣子。可惜隔着牆沒能看見他剔牙,否則那一份刮垢磨光的鑽探工程,場面也不會太小。

  這一切“旁若無人”的表演究竟是偶然突發事件,經常令人困惱的乃是高聲談話。在喊救命的時候,聲音當然不嫌其大,除非是脖子被人踩在腳底下,但是普通的談話似乎可以令人聽見為度,而無需一定要力竭聲嘶的去振聾發聩。生理學告訴我們,發音的器官是很複雜的,說話一分鐘要有九百個動作,有一百塊筋肉在弛張,但是大多數人似乎還嫌不足,恨不得嘴上再長一個擴大器。有個外國人疑心我們國人的耳鼓生得異樣,那層膜許是特别厚,非扯着脖子喊不能聽見,所以說話總是像打架。這批評有多少真理,我不知道。不過我們國人會嚷的本領,是誰也不能否認的。電影場裡電燈初滅的時候,總有幾聲“嗳喲,小三兒,你在哪兒啦?”在戲院裡,演員像是演啞劇,大鑼大鼓之聲依稀可聞,主要的聲音是觀衆鼎沸,令人感覺好像是置身蛙塘。在旅館裡,好像前後左右都是廟會,不到夜深休想安眠,安眠之後難免沒有響皮底的大皮靴毫無慚愧的在你門前踱來踱去。天未大亮,又有各種市聲前來侵擾。一個人大聲說話,是本能;小聲說話,是文明。以動物而論,獅吼,狼嗥,虎嘯,驢鳴,犬吠,即是小如促織蚯蚓,聲音都不算小,都不會像人似的有時候也會低聲說話。大概文明程度愈高,說話愈不以聲大見長。群居的習慣愈久,愈不容易存留“旁若無人”的幻覺。我們以農立國,鄉間地曠人稀,畎畝阡陌之間,低聲說一句“早安”是不濟事的,必得扯長了脖子喊一聲“你吃過飯啦?”可怪的是,在人煙稠密的所在,人的喉嚨還是不能縮小。更可異的是,紙驢嗓,破鑼嗓,喇叭嗓,公雞嗓,并不被一般的認為是缺陷,而且麻衣相法還公然的說,聲音洪亮者主貴!

  叔本華有一段寓言:

  一群豪豬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擠在一起取暖;但是他們的刺毛開始互相擊刺,于是不得不分散開。可是寒冷又把他們驅在一起,于是同樣的事故又發生了。最後,經過幾番的聚散。他們發現最好是彼此保持相當的距離。同樣的,群居的需要使得人形的豪豬聚在一起,隻是他們本性中的帶刺的令人不快的刺毛使得彼此厭惡。他們最後發現的使彼此可以相安的那個距離,便是那一套禮貌;凡違犯禮貌者便要受嚴詞警告——用英語來說——請保持相當距離。用這方法,彼此取暖的需要隻是相當的滿足了;可是彼此可以不至互刺。自己有些暖氣的人情願走得遠遠的,既不刺人,又可不受人刺。

  逃避不是辦法。我們隻是希望人形的豪豬時常的提醒自己:這世界上除了自己還有别人,人形的豪豬既不止我一個,最好是把自己的大大小小的刺毛收斂一下,不必像孔雀開屏似的把自己的刺毛都盡量的伸張。

  梁實秋寫的經典散文 篇6

  朋友居五倫之末,其實朋友是極重要的一倫。 所謂友誼實即人與人之間的一種良好的關系,其中包括了解、欣賞、信任、容忍、犧牲......諸多美德。 如果以友誼作基礎,則其他的各種關系如父子夫婦兄弟之類均可圓滿的建立起來。 當然父子兄弟是無可選擇的永久關系, 夫婦雖有選擇餘地但一經結合便以不再仳離為原則,而朋友則是有聚有散可合可分的。不過,說穿了,父子、夫婦、 兄弟都是朋友關系,不過形式性質稍有不同罷了。嚴格的講,凡是充分具備一個朋友的條件的人, 他一定也是一個好父親、好兒子、好丈夫、好妻子、好哥哥、好弟弟。 反過來亦然。

  我們的古聖先賢對于交友一端是甚為注重的。 《論語》裡面關于交友的話很多,在西方亦是如此。羅馬的西塞羅有一篇著名的《論友誼》,法國的蒙田、 英國的培根、美國的愛默生,都有論友誼的文章。 我覺得近代的作家在這個問題上似乎不大肯費筆墨了。這是不是叔季之世友誼沒落的徵象呢,我不敢說。

  古之所謂“刎頸交”,陳義過高,非常人所能企及。如Damon與Pythid, David與Jona than,怕也隻是傳說中的美談罷。就是把友誼的标準降低一些,真正能稱得起朋友的還是很難得。試想一想,如果銀錢經手的事,你信得過的朋友能有幾人?在你蹭蹬失意或疾病患難之中還肯登門拜訪乃至雪中送炭的朋友又有幾個?你出門在外之際對于你的妻室弱媳肯加照顧而又不照顧得太多者又有幾人?再退一步,平素投桃報李,莫逆于心,能維持長久于不墜者,又有幾人?總角之交,如無特别利害關系以為維系,恐怕很難在若幹年後不變成為路人。富蘭克林說:“有三個朋友是忠實可靠的——老妻,老狗,與現款。”妙的是這三個朋友都不是朋友。倒是亞裡士多德的一句話最幹脆:“我的朋友們呀!世界上根本沒有朋友。”這些話近于憤世嫉俗,事實上世界裡還是有朋友的,不過雖然無需打着燈籠去找,卻是象沙裡淘金而且還需要長時間的洗煉。一但真鑄成了友誼,便會金石同堅,永不退轉。

  大抵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臭味相投,方能永以為好。交朋友也講究門當戶對,縱不必象九品中正那麼嚴格,也自然有個界線。“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于“自輕肥”之餘還能對着往日的舊遊而不把眼睛移到眉毛上邊去麼? 漢光武帝容許嚴子陵毅然決然的歸隐富春山,則尤知趣。朱洪武寫信給他的一位朋友說:"朱元璋作了皇帝,朱元璋還是朱元璋......。”話自管說得漂亮, 看看他後來誅戮功臣,也就不免令人心悸。人的身心構造原是一樣的,但是一入宦途,可能發生突變。孔子說:“無友不如己者。”我想一來指品學而言,二來隻是說不要結交比自己壞的,并沒有說一定要我們去高攀。友誼需要兩造,假如雙方都想結交比自己好的,那便永遠交不起來。

  好象是王爾德說過,“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之間是不可能有友誼存在的。”就一般而論,這句話是對的,因為男女之間如有深厚的友誼,那麼友誼容易變質,如果不是心心相印,那又算不得是友誼。過猶不及,那分際是難以把握的。忘年交倒是可能的。祢衡年未二十,孔融年已五十,便相交友,這樣的例子史不絕書。但似乎是也以同性為限。并且以我所知,忘年之交形成固有賴于興趣之相近與互相器賞,但年長的一方多少需要保持一點童心,年幼的一方面多少需要幾分老成。老氣橫秋則令人望而生畏,輕薄儇佻則人且避之若浼。單身的人容易交朋友,因為他的情感無所寄托,漂泊流離之中最需要一個一傾積愫的對象,可是等到有紅袖添香稚子候門的時候,心境便不同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因為淡所以才能不膩,才能持久。“與朋友交,久而敬之。”敬也就是保持距離,也就是防止過分親昵。不過“狎而敬之”敬也就是保持距離,也就是防止過分的親昵。不過“狎而敬之”是很難的。最要注意的是,友誼不可透支,總要保留幾分。MarkTwain說:“神聖的友誼之情,其性質是如此的甜蜜、穩定、忠實、持久,可以終身不渝,如果不開口向你借錢。”這真是慨乎言之,朋友本有通财之誼,但這是何等微妙的一件事!世上最難忘的事是借出的錢。 一牽涉到錢,恩怨便很難算得清楚,多少成長中的友誼都被這阿堵物所戕害!

  規勸乃是朋友中間應有之義,但是談何容易。名利場中,沆瀣一氣,自己都難以明辨是非,哪有餘力規勸别人?而在對方則又良藥苦口忠言逆耳,誰又願意讓人批評他的逆鱗?規勸不可當着第三者的面行之,以免傷他的顔面,不可在他情緒不甯時行之,以免逢彼之怒。孔子說:“忠告則善道之,不可則止。”我總以為勸善規過是友誼之消極的作用。友誼之樂是積極的。隻有神仙與野獸才喜歡孤獨,人是要朋友的。“假如一個人獨自升天,看見宇宙的大觀,群星的美麗,他并不能感到快樂,他必要找到一個人向他述說他所見到的奇景,他才能快樂。”共享快樂,比共受患難,應該是更正常的友誼中的趣味。

  梁實秋寫的經典散文 篇7

  我們中國人是最怕旅行的一個民族。鬧饑荒的時候都不肯輕易逃荒,甯願在家鄉吃青草啃樹皮吞觀音土,生怕離鄉背井之後,在旅行中流為餓莩,失掉最後的權益 —壽終正寝。至于席豐履厚的人更不願輕舉妄動,牆上挂一張圖畫,看看就可以當“卧遊”,所謂“一動不如一靜”。說穿了“太陽下沒有新鮮事物”。号稱山川形勝,還不是幾堆石頭一汪子水?我記得做小學生的時候,郊外踏青,是一樁心跳的事,多早就籌備,起個大早,排成隊伍,擎着校旗,鼓樂前導,事後下星期還得作一篇《遠足記》,才算功德圓滿。旅行一次是如此的莊嚴!我的外祖母,一生住在杭州城内,八十多歲,沒有逛過一次西湖,最後總算去了一次,但是自己不能行走,擡到了西湖,就沒有再回來—葬在湖邊山上。

  古人雲,“一生能着幾兩屐?”這是勸人及時行樂,莫怕多費幾雙鞋。但是旅行果然是一樁樂事嗎?其中是否含着有多少苦惱的成分呢?

  出門要帶行李,那一個幾十斤重的五花大綁的鋪蓋卷兒便是旅行者的第一道難關。要捆得緊,要捆得俏,要四四方方,要見棱見角,與稀松露餡的大包袱要迥異其趣,這已經就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所能勝任的了。關卡上偏有好奇人要打開看看,看完之後便很難得再複原。“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很多人在打完鋪蓋卷兒之後就覺得遊興已盡了。在某些國度裡,旅行是不需要攜帶鋪蓋的,好像凡是有床的地方就有被褥、有被褥的地方就有随時洗換的被單,—旅客可以無牽無挂,不必像蝸牛似的頂着安身的家夥走路。攜帶鋪蓋究竟還容易辦得到,但是沒聽說過帶着床旅行的,天下的床很少沒有臭蟲設備的。我很懷疑一個人于整夜輸血之後,第二天還有多少精神遊山逛水。我有一個朋友發明了一種服裝,按着他的頭軀四肢的尺寸做了一件天衣無縫的睡衣,人鑽在睡衣裡面,隻留眼前兩個窟窿,與外界完全隔絕,—隻是那樣子有些像是KKK,夜晚出來曾經幾乎吓死一個人!

  梁實秋寫的經典散文 篇8

  我愛鳥。

  從前我常見提籠架鳥的人,清早在街上蹓跶(現在這樣有閑的人少了)。我感覺興味的不是那人的悠閑,卻是那鳥的苦悶。胳膊上架着的鷹,有時頭上蒙着一塊皮子,羽翮不整的蜷伏着不動,哪裡有半點瞵視昂藏的神氣?籠子裡的鳥更不用說,常年的關在栅欄裡,飲啄倒是方便,冬天還有遮風的棉罩,十分的“優待”,但是如果想要“搏扶搖而直上”,便要撞頭碰壁。鳥到了這種地步,我想它的苦悶,大概是僅次于貼在膠紙上的蒼蠅,它的快樂,大概是僅優于在标本室裡住着罷?

  我開始欣賞鳥,是在四川。黎明時,窗外是一片鳥啭,不是吱吱喳喳的麻雀,不是呱呱噪啼的烏鴉,那一片聲音是清脆的,是嘹亮的,有的一聲長叫,包括着六七個音階,有的隻是一個聲音,圓潤而不覺其單調,有時是獨奏,有時是合唱,簡直是一派和諧的交響樂,不知有多少個春天的早晨,這樣的鳥聲把我從夢境喚起。等到旭日高升,市聲鼎沸,鳥就沉默了,不知到哪裡去了。一直等到夜晚,才又聽到杜鵑叫,由遠叫到近,由近叫到遠,一聲急似一聲,竟是凄絕的哀樂。客夜聞此,說不出的酸楚!

  在白晝,聽不到鳥鳴,但是看得見鳥的形體。世界上的生物,沒有比鳥更俊俏的。多少樣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跳躍,有的曳着長長的尾巴,有的翹着尖尖的長啄,有的是胸襟上帶着一塊照眼的顔色,有的是飛起來的時候才閃露一下斑爛的花彩。幾乎沒有例外的,鳥的身軀是玲珑飽滿的,細瘦而不幹癟,豐腴而不臃腫,真是減一分則太瘦,增一分則太肥那樣的秾纖合度,跳蕩得那樣輕靈,腳上像是有彈簧。看它高踞枝頭,臨風顧盼——好銳利的喜悅刺上我的心頭。不知是什麼東西驚動它了,它倏的振翅飛去,它不回顧,它不悲哀,它像虹似的一下就消逝了,它留下的是無限的迷,惘。有時候稻田裡伫立着一隻白鹭,拳着一條腳,縮着頸子,有時候“一行白鹭上青天”,背後還襯着黛青的山色和釉綠的梯田。就是抓小雞的鸢鷹,啾啾的叫着,在天空盤旋,也有令人喜悅的一種雄姿。

  我愛鳥的聲音鳥的形體,這愛好是很單純的,我對鳥并不存任何幻想。有人初聞杜鵑,興奮的一夜不能睡,一時想到“杜宇”“望帝”,一時又想到啼血,想到客愁,覺得有無限詩意。我曾告訴他事實上全不是這樣的。杜鵑原是很健壯的一種鳥,比一般的鳥魁梧得多,扁嘴大口,并不特别美,而且自身不知構巢,依仗體壯力大,硬把卵下在别個的巢裡,如果巢裡已有了夠多的卵,便不客氣的給擠落下去,孵育的責任由别個代負了,孵出來之後,羽毛漸豐,就可把巢據為己有。那人聽了我的話之後,對于這豪橫無情的鳥,再也不能幻出什麼詩意出來了。我想濟慈的“夜莺”,雪萊的“雲雀”,還不是詩人自我的幻想。與鳥何幹?

  鳥并不永久的給人喜悅,有時也給人悲苦。詩人哈代在一首詩裡說,他在聖誕的前夕,爐裡燃着熊熊的火,滿室生春,桌上擺着豐盛的筵席,準備着過一個普天同慶的夜晚,蓦然看見在窗外一片美麗的雪景當中,有一隻小鳥蹐局縮縮的在寒枝的梢頭踞立,正在啄食一顆殘餘的僵凍的果兒,禁不住那料峭的寒風,栽倒地上死了,滾成一個雪團!詩人感喟曰:“鳥!你連這一個快樂的夜晚都不給我!”我也有過一次類似經驗,在東北的一間雙重玻璃窗的屋裡,忽然看見枝頭有一隻麻雀,戰栗的跳動抖擻着,在啄食一塊幹枯的葉子。但是我發見那麻雀的羽毛特别的長,而且是蓬松戟張着的;像是披着一件蓑衣,立刻使人聯想到那垃圾堆上的大群褴褛而臃腫的人,那形容是一模一樣的。那孤苦伶仃的麻雀,也就不暇令人哀了。

  自從離開四川以後,不再容易看見那樣多型類的鳥的跳蕩,也不再容易聽到那樣悅耳的鳥鳴。隻是清早遇到煙突冒煙的時候,一群麻雀擠在檐下的煙突旁邊取暖,隔着窗紙有時還能看見伏在窗棂上的雀兒的映影。喜鵲不知逃到哪裡去了。帶哨子的鴿子也很少看見在天空打旋。黃昏時偶爾還聽見寒鴉在古木上鼓噪,入夜也還能聽見那像哭又像笑的鸱枭的怪叫。再令人觸目的就是那些偶然一見的囚在籠裡的小鳥兒了,但是我不忍看。

  梁實秋寫的經典散文 篇9

  有一家電台有一單節目叫“深夜悄悄話”,這名似乎很有誘惑力,據說是專門給夜裡寂寞的人辦的。我想,這麼誘惑的名字,内容一定也很誘惑,或許有不少覺得寂寞的人會在深夜爬起來,聽那可能誘惑的聲音,也許有人一聽就不寂寞了。

  我也經常在夜裡睡不着,但從來沒有聽過這單節目,因為我從來沒有因為寂寞睡不着,或者,我從來就沒有寂寞過。夜裡睡不着,也許我在回憶一些人和事,也許想在夜裡給自己沏一壺普洱,或者從窗戶看看夜空的星星。

  但我覺得,不管寂寞不寂寞,有時間,我也應該在夜裡聽聽這單節目,如果真能被誘 惑,也是一種享受。

  我是一位在山水和政治之間遊蕩的俗人,為了生存,我不得不在體制内用我的尊嚴換取一些東西,但骨子裡的那種無奈和悲憤又讓我經常逃離到山水間放蕩不羁。我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崩潰,我隻知道自己累了。這種感覺和寂寞有關系嗎?

  我不喜歡被人稱為讀書人,因為我覺得讀書人這三個字太神聖了,而我讀書可能隻是在别人寂寞的時候給自己找一種不寂寞的方式,所以我讀書可能就是為了不寂寞。時間久了,不僅沒有寂寞的感覺,反而思想裡有了一些自己的觀點,經常在我的腦子裡翻騰,所以,想寂寞都不可能了。

  我也想找一下寂寞的感覺,然後就有理由或風花雪月,或醉酒高歌,或在夜裡爬起來聽“深夜悄悄話”。可惜,我沒有機會這樣放縱自己。

  大多數人都是一個人的時候可能會寂寞,而我一個人的時候從來不曾寂寞。

  一個人的時候,我可以靜心思考。我的思想裡有陽光、沙灘,有藍天、白雲,有高山、流水,有鮮花、森林,還有秦皇漢武,金戈鐵馬,我怎麼可能找見寂寞?

  一個人的時候,我喜歡在我的窗戶前讀書、觀景、享受陽光。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這樣浪費時間更為珍貴,如果有可能,我願意抛下所有,每天如此,直到生命的最後一秒。

  如果讓我解釋一下寂寞的感覺,那就是這樣:寂寞就是我在灑滿陽光的窗戶前品茶、讀書、思考,而你在刺目的燈光裡挖空心思,寫明天的領導講話;寂寞就是我在原野上散步、采花、舒服地伸展雙臂,而你在昏暗的會議室聽報告;寂寞就是我有大把的時間浪費在海闊天空,而你卻匆匆忙忙行走在上班的路上······

  寂寞也許是在我不喜歡的城市裡,我一個人行走在大街小巷裡,來來往往的人們把我夾在中間,嘈雜的聲音、污濁的空氣,還有腳下的垃圾,路邊、牆上鋪天蓋地的廣告,讓我無法安靜思考。

  還好,今夜裡,我思想裡是一片湖,是我喜歡的那一片湖。我想,我可以整夜陪伴這片湖。在我讀書的窗戶前,看我喜歡的湖在冬夜裡安靜地睡去,看堤上的燈光閃閃爍爍,看燈光裡我的湖沉靜、安詳,像我30年前初戀的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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